重生之再许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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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二章 恩断情绝,同日赴死

初雪之后,这一日总算有了苍白的日照。

御书房外,当值的两个小黄门正泛午困,在静垂的明黄锦帘外微褛着腰身昏昏欲睡,忽然地被一阵急促的步伐惊扰,连忙瞪大了眼睛,便见帘子一掀,入内并不多久的太子满面喜色的大步出来,须臾之间就只留下个朱氅扬扬的背影。

两个内侍面面相觑,这位进去之时还垂头丧气、忐忑不安的模样,怎么倏忽就精神焕发、意气飞扬地出来,难不成是遇着了什么好事?不大可能吧,连皇后都废了呢,谁不明白东宫岌岌可危。

不过内侍自然不敢议论,也就是目送着太子那件猎猎的氅衣上金绣云纹渐渐淡出视线,又再恢复了昏昏欲睡站着打盹。

太子的心情的确愉悦。

因为刚才父皇诏见,竟允他去热河行宫,虽没明言,委实是默许他去探望废妃甄氏,太子在政事上不太敏锐,对于这事却十分闻言达意。

健步如飞地到了东宫,太子拉着亲兵统领就是好一番嘱咐,又直奔寝殿,迎面撞上宫女丹荔,一把就拉了人家的纤纤小手:“丹荔,丹荔!父皇允了孤往热河行宫,快快准备,今日就出发,丹荔,总算能见着阿莲了,你可开心?”

欣喜若狂的太子压根不曾预料他喜形于面的谢恩,迫不及待的告辞后,他的父皇摁着额头苦笑:“真是不能指望了,朕早该死心,还试探个什么劲,也罢,大郎既然对甄氏念念不忘,如此重情,将来就让他与甄氏幽居禁宫度此残生,有甄氏相伴,想来大郎也不会觉得度日如年,少些禁居的凄苦。”

而太子也自然不曾察觉亲信宫女丹荔脸上一掠而过的不自在,与紧跟着的如释重负。

丹荔吩咐了小宫女们打点行装,独自一人步去正殿后头的厢房,将早先下定决心准备服用的一粒丸药投掷在一碗热水里,亲眼看着融解后,举手倒进了唾壶。

这药是来自苗家,若经服用,人即高热,区区宫女患疾,当然不会惊动太医,更休论普通太医也诊不出是因为中毒发热而并非病症,宫女有疾,依律当送宫外庵堂静养,痊愈后才能返宫,庵堂看防远不如宫内严密,又有人接应,大有机会不知所踪。

丹荔之所以打算偷跑,当然是得了示意——云雀脱身。

早在半月之前,她就得了宫中暗线转交的毒药,落于太子茶水,此毒自然也是源自苗家,毒性阴猛,本应即发,不过苗石陌同时配制了克制之药,丹荔人在宫中,便保太子暂且平安,只要她一离开宫廷,太子没了克制之药缓解毒性,当晚即会发作。

太子一旦毒发,近身服侍甚至整个东宫的宫人势必会遭严刑峻法,丹荔原是太子妃甄氏之心腹而并非大君殿下的死士,后来被收买,一是因为家人落入人手成为要胁,二来对方也有承诺,只要丹荔听令行事,她的父母家人在西梁必能安享富贵,再不受奴婢之苦。

当然要让丹荔心甘情愿毒害太子,也必须要保她性命无虞。

虞颢西是早对太子怀有恶意,当初也不是没想过用苗家毒术暗害,一来甄氏在位时对东宫监管甚严,他要买通宫女投毒实非易事,再者也是因为忌惮江清谷,难保不会事漏,才打消了这个念头,而是大废周折的买通虞栋、黄陶二人,才可能做到让太子死得扑朔迷离,不至自担嫌疑。

当然到了这个时候,大君才不会在意天子会否洞悉真相,只要让太子暴死就算达到目的。

不过太子热河之行的确是个巧合。

热河离京数百里,路上怎么也得耽搁个三、两日,丹荔深知太子的习性,必不惯官驿饮食,到时再一撺掇,不怕没有去食肆集坊的机会,因着她是甄氏仅存的心腹,很得太子信重,只要离了皇宫,就有许多潜逃的机会,更别提还能通过宫中内侍先把消息递出宫外,与接应之人约定碰头处。

丹荔轻笑,担惊受怕的日子总算到了尽头,有望与家人骨肉团聚,再不受为奴为婢之苦。

而大祸临头的太子尚不知情,心急火燎地离开东宫往热河赶去,一路之上,想着就要与分别数载的爱人再见,简直就是喜不自禁,自从科举舞蔽案暴露以来的沉重心情一扫而空,恨不能胁生双翼转眼飞抵爱人身边才好。

丹荔“心软”,也打算着再给太子与前主人甄氏“话别”的机会,故而在去程的两日,仍然坚持着给太子缓解剧毒。

热河行宫依山傍水,景致十分秀美,不过被禁的甄氏可没有居住于富丽堂皇的资格,而是在行宫偏僻处的一所宫苑。

这些年来,有太子默默关注打点,甄氏的禁居生涯虽说不上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好歹也没受到欺凌折辱,日子也算清静无扰。

但甄氏的心情实在说不上愉快,她本有凌云之志,哪知却落得被禁冷宫,要把将来完全寄托在太子身上,她实在认为翻身的机会不足百分之一,也就是因为仅存的那丝期望与不甘,才坚持着度日如年罢了。

远庆九年,数百里外京都发生的连番巨变并未能传入甄氏耳里。

这日天朗气清,甄氏正着一身素衣玉披,不带钗环,漫步于禁苑。

这处庭苑里的景致实在说不上秀美,青墙高围,籐叶攀密,因到冬季,碧翠消减一片凄黄,院子里也只有几株老槐,正是这季节,枯叶坠了满地,遮没了苍白的碎石路。

墙角枯草萋萋,沐在今日浅金的光照下,倒有篷勃之势。

居于禁宫的废妃不能施粉描红,甄氏满面苍白,就连嘴唇上,也看不出半点艳色了。

她的目光恍过一处稍低的枝桠上破败的蛛网,正自冷嘲般的一笑,就听见身后门扇开合的暗哑声,与急急一串步伐。

有那么一刹那,甄氏心中一窒。

这一扇门,每日开启两回,无人进入,只有宫奴依时等候来人送膳。

这些年来,她早已习惯了沉寂,对步伐声都显得陌生了。

甄莲僵直着脊背,几乎下意识地想到远在锦阳的天子总算失了耐性,或者是太子将要登基,天子下令除了她这个隐患。

自从她被禁于此,千百次地想过这个可能,一切等待期望,不过是白费心机。

还没缓过胸口憋着的那口惊疑,甄莲就被一双臂膀紧紧地圈住。

“阿莲,我来了,阿莲,我总算是……”耳畔是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语音,这让甄莲的背脊倏忽间更加僵硬了几分。

很迟缓的,她的心里先是掠过一阵狂喜。

难道真让她盼得了百分之一的机会,太子总算登基,并且来接她返回锦阳。

即使再是理智之人,经过长久的幽禁,也会无限放大那一丝的期望而变得天真。

甄氏忘记了即使太子克承大统,也没有这么大的能力立即压制朝中那帮文臣御史,甚至在她还没听闻丧钟敲响之时,就亲自赶往禁宫接她回京。

满心期待的甄氏避开太子迫不及待的拥吻,冰封已久的眼睛里迸发出炙焰般的狂热,枯瘦的手指紧紧绞住太子的指掌,她太久没有说话,一时间竟然张口纳舌,也就是这么一刹的迟钝,她便遭至五雷轰顶!

“阿莲,阿莲,我没有一日一刻不在想你,你可想我?你瘦了,我的阿莲,都怪我……不过你放心,父皇既然允准了我来看望你,一定因为心软,我再求求父皇,也许就能接你回去。”太子热泪盈眶,颤抖的指掌朝向爱妻的面孔,却再度被紧紧抓握。

“殿下说什么?是圣上让你来的?”甄莲杏目圆瞪,可眼中的炙焰正在一寸寸的消减,沉沦为一片死寂。

天子仍然在世,就绝对不可能让太子踏入她所在的禁宫,除非……

“殿下说清楚,这段时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已经被与爱人重逢的狂喜冲昏了头脑的太子完全丧失理智,直到这时,也没有洞悉父皇对他的心灰意冷,他抓着甄莲僵冷的手贴在脸颊,竟然开始诉苦:“阿莲,没有你在身边,我什么都不能做,只有借酒消愁……阿莲,你怎么猜到这段时日发生了许多的事,压在我的心头,就像铁石一般,让我喘不过气……母后被废,舅舅们也被处死,孔家满门抄斩……”太子正要细细倾诉他这段日子以来的忐忑不安与满心忧惧,忽然就被推了一个踉跄,险些没有直撞向一旁的老槐。

他扶着树杆站稳,却瞧见魂牵梦萦的人五官忽然扭曲,一双眼睛变得血红。

一切希望崩塌,甄莲确定她的忍辱偷生从头彻尾就是苟延残喘的笑话。

“虞灏泽,到了这个地步,圣上让你来此,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来了?”甄莲一手摁在衣襟,嗓子里的凄厉无遮无拦地响彻沉寂多年的禁苑:“你难道不知道,圣上是什么意思,虞灏泽,你的储位没了,没了!将来你会与我一同被禁这高墙之内,就这么渡过残生,你知道不知道!”

甄莲紧紧的揪着衣襟,胸腔里悲愤遍布,却留不出半滴眼泪。

太子脸色苍白,似乎不敢置信,但他知道妻子的话是真的,他早有这样的预感,却一直不敢面对而已。

“阿莲,就算如此,只要我们能在一起……”

“滚!滚!早知不该对你心怀期望,我早就该清醒,那时若就赴死,至少还能保得尊严,免受这番屈辱,虞灏泽,我真恨,我真恨怎么是你这么个人居于储位,我真恨我怎么会嫁给你!”甄氏转身,踩着一地落叶,步向那冷寂的殿堂。

但却被拉住了衣袖,太子挡在她的身前,满面哀凉,眼中遍是绝望:“阿莲,倘若我不是储君,你是不是连正眼都不会给予?”

太子的问话没有得到回答,他最终得到的是一个绝决的背影,没入那冷清的殿堂,然后是重重一声门响。

这个绝望的日子,注定绝裂与陌路,生死将别,是以冷漠做为终结。

太子没有在热河行宫停留,心如死灰地离开。

当日傍晚,留宿返程途中的官驿,太子被丹荔劝慰,去了酒肆买醉。

夜暮四围,太子便已半醉,虽有亲兵力劝,太子置若不闻,仍然借酒消愁,分明不醉不休。

丹荔半途找了个借口,说要回官驿给太子寻件厚氅,以防夜凉受冷,亲兵们毫不防备。

丹荔一去不回,亲兵们才觉事有不对,可是却再找不到丹荔的行踪。

这晚风声很急,烂醉如泥的太子被亲兵背着回了官驿。

睡梦中,七窍流血而亡。

远庆九年十一月初三寅初三刻,大隆储君于热河返京途中毒发暴毙。

或许是天意,就在这日子时,废太子妃于禁宫投缳自绝。

可笑恩断爱绝的这对夫妻,注定死于同年同月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