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长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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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三章 刘敬

燕州。

时值三月,万物滋生。

钦差刘敬于高楼之上远眺,东风徐徐而来,刘敬心中却有着淡淡的凉意……

他到燕州来已经有些日子了,出京时就知道这件事情颇为棘手:燕州地方紧要,在历任燕州军统帅的选择上,再昏庸的君主也会再三斟酌。像这次不告而去的陆颢之出身贫寒,祖上世代都是雇农,饶是如此,圣上还特意过问了一下燕州大行台的人选。

上一任大行台是景城侯卫崎,他跟陆颢之的关系平平。

这倒不是说两人有什么罅隙,皆是因为卫崎识得眼色,知道圣上属意将名义上节制二十万燕州军的权柄交给他,就是要他看好了陆颢之不要有什么异动。此外么……燕州军的事儿,他就不必操心了。甚至连跟陆颢之的关系,也不必很亲近。

否则圣心猜疑……知本堂百年前虽然成功的从本宗中分出来独立一堂,然而还没强盛到可以自号帝都卫的程度。

卫崎被卫焕设计逼回凤州且致仕后,顾皇后跟邓贵妃借着准太子妃宋家大小姐意外损了容貌一事争斗,圣上被缠得不可开交,居然忘记了过问燕州大行台空缺之事。所以把持朝政的士族们商议下来,就任命了京畿张家的子弟张乐岁为继任燕州大行台。

张乐岁此人雅好清谈喜交游,在士族里人缘一直很好。可要论到实际的才干么……比卫崎却差了很多。只不过燕州大行台主要的任务就是看住了燕州军不出乱子,平常也没什么急务,张家给张乐岁安排了两个机灵的幕僚,众人都认为这件差使他是可以担当下来的。

圣上如今年岁长了,锐气渐失,然而疑心愈重。士族们不想过于刺激了这位垂老的至尊,选择张乐岁也是考虑到京畿张家到底只是一个世家,张乐岁也不是很能干,绝对篡不了燕州军去。这个人选即使不中圣上之意,料想事后圣上发现了,也不会认为是士族包藏祸心的安排。

可谁想到这次燕州民变被激化还就因为张乐岁交游广阔——张乐岁的交游广阔都是在士族里。知本堂的卫二老爷卫清霄,张乐岁当然不会没交情。不但有交情,而且卫清霄固然喜好上不得台面,但擅长品茗,与张乐岁有同好,两人都在帝都时几乎隔三岔五都会见面一起煮茶论玄。

所以他作为燕州大行台,最先知道秦家人为秦怜儿跟秦护之事纠集乡人要去帝都寻卫家要个说法后,立刻觉得自己应该为好友打发了此事。

这个满脑子风花雪月、士庶有别的世家子直接把燕州长史叫到跟前,轻描淡写的吩咐他派兵去将秦家人都抓起来:“燕州重地,怎容这些暴民胡闹?真是成何体统!你速去将人都拿了,锁入州狱,好震慑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长史擦着冷汗禀告道:“可是秦护乃是陆将军的义父!”

“陆颢之的义父?”张乐岁听了这话却更不满意了,与他的前任卫崎是故意不跟陆颢之太过亲近不一样,张乐岁是打从心眼里跟陆颢之凑不到一起去。这也不奇怪,张乐岁锦绣堆里长大,平生喜好的都是士族那一套,陆颢之出身贫寒,小时候饭都吃不饱,哪里来的心情去学那些武夫眼里“乱七八糟”的东西?

张乐岁是个好玩乐的人,他因为不是卫崎那样兼任燕州大行台,所以人一直在帝都,只派了手下代替自己到燕州看着陆颢之,却是亲自上任的,才到燕州时,也自认为放下身段的邀了陆颢之赴宴。

然而宴上他跟陆颢之一番交谈下来,要么他说的陆颢之一头雾水,要么陆颢之感兴趣的他认为不上台面。如此一顿饭用下来,张乐岁认为陆颢之粗俗不堪,到底只是庶民,根本不配登自己的门槛;陆颢之则是暗含恚怒,觉得张乐岁根本就是自恃出身,专门叫他过去丢脸、给自己个下马威的!

两人自此若无必要再不碰面。

所以张乐岁听长史说了秦家跟陆颢之的关系后,根本就没想过要给陆颢之什么面子,他轻蔑的道:“本官还道这秦家人如何如此大胆,原来是仗着陆颢之!他陆颢之原本不过一介草民,身沐皇恩,方得以以卑贱之躯名列高堂,如今更是执掌一州大军!却不思报答君上,反而为区区小事纵容亲眷,真是忘恩负义!”

张乐岁骂过陆颢之,继而命长史,“如此,你不必去了。念着同僚之情,本官就给这陆颢之最后一次机会,秦家的事情,让他看着办罢!”

……陆颢之在燕州土生土长,又手握重兵多年,耳目遍及州城上下,长史还没走出门去,这番话就已经被报到了他耳中。

想那秦护对陆颢之恩如再生父母,若非十分负义之人谁肯会对这样的大恩人下手?可若是不下手,照着张乐岁的意思就是要把秦家闹事的责任都算在陆颢之头上了!

陆颢之悲愤交加,虽然没做出索性领着燕州军中肯追随他的人造反的事情,但也来了个不告而别——出于对张乐岁的怨恨,他把调动兵马库房所必须的金印与虎符全部带了走,至今不知所踪……

刘敬拢手在袖,摸着袖子里半块临行前司空宋羽望亲自交付的虎符,心情沉重的缓步下楼:“陆颢之本就是燕州人氏,他统帅燕州军之后,对乡邻颇为照拂。州中受他之恩者甚众,而且朝廷数次增加赋税,也是他一再上表请求,使得燕州赋税低于四周之地,单是此举就等若是恩泽全州了。这些州民兴许不可能每个都会随他造反,但藏匿隐瞒他的踪迹,想来许多人是愿意的……张乐岁虽然到燕州已经数年,却一直只与士族交往,这陆颢之往庶民那边一藏,他顿时束手无策……金印倒也罢了,大不了重铸一枚。但虎符……”

其实虎符是死物,人是活的,没有完整的虎符也不可能燕州军当真就从此不受朝廷管制了。归根到底还是在人身上,陆颢之执掌燕州军数十年,在军中威望根深蒂固,他不告而走,一来是被张乐岁逼迫,二来是不忍与秦家为难,前者含冤,后者重义。

在张乐岁这样的士族眼里他是不识趣,可他的部下岂能不为他感到忿然?这些人与陆颢之一样不敢直接造反,但拿捏着规矩,道是不见整块虎符不敢妄动,却是可以做到的。

何况燕州军的推辞又岂在此处?刘敬可以想到,即使他把整块虎符弄来了,这些人少不得又要说没有统帅不知道如何行事。刘敬若是临时给他们点一个统帅,他们必定还会继续找出种种理由来……横竖拖下去。

问题是秦家那些人,此刻据说已经纠集了数千乡人亲眷,浩浩荡荡的了……

刘敬才到燕州时其实起过亲自前往秦家所在的村落安抚的主意的,他虽然出身于东胡刘氏,还是本宗子弟,但不像张乐岁那样自恃士族,轻看所有庶民。秦家的遭遇,虽然卫清霄煞有介事的辩解着,可傻子才会相信秦家千里迢迢赶到帝都求医,秦护身体还没痊愈呢就会跑到卫家去盗窃……于情于理秦家人愤慨其实都是应该的,卫清霄实在欺人太甚了。

照着刘敬的盘算,秦家虽然闹起了事,又有陆颢之这一重身份,但仍旧不可能是朝廷的对手。这一点秦家人只要没是傻了也能明白,自己出京时领的命令是只要把民变平定下来,大可以便宜行事,所以方式上不受限制。他为人平和,并不很在乎士族的身份,觉得自己虽然无法给秦家人完全的主持公道,但安抚他们一二,给他们愤慨之下闹出民变来下台的台阶应该是可以的。

如此便可兵不刃血的平息事端了。

而且他是刘家子孙,刘家子弟在东胡正跟戎人交锋不断,燕州作为东胡的后方,也是最重要的辎重转运处,倘若出了事儿,刘家可就惨了!

是以刘敬打算,即使在秦家受气,他也认了,只要尽快把事情平复下去,不至于影响到东胡的战况。

结果关键时候又被张乐岁这厮坑了一把——张乐岁闻说他要亲自去秦家村安抚秦家人,一脸的不可思议,苦口婆心的劝说了他足足一个多时辰,让他不必为几个庶民如此自苦。

最后见说不住刘敬,张乐岁又似乎妥协了,主动提出派人送他前去。

然后这一送,足足行了三五日才停车。到了地方,刘敬下了马车一看,却是一座新建未久的别院,还有两名俏丽青涩的婢子在院外迎着,内外一片宁静祥和。丝毫看不出来是传闻中已经发生民变的地方。

刘敬正目瞪口呆之际,却见锦衣金冠的张乐岁笑吟吟的从大门中出来,朝他狡黠一笑,道:“刘兄请看愚弟这宅子如何?兄若有意,大可以在此长住些时候,也容愚弟一尽心意。”

若到这时候还不明白张乐岁所谓派人带他去秦家村安抚秦家人不过是缓兵之计,甚至为了不让刘敬这么做,他打发引路之人领着不熟悉燕州的刘敬在燕州城外七转八绕的,自己倒是乘车赶来这别院里先一步等着——刘敬也实在太蠢了!

可是明白过后,刘敬简直恨不得将此人一脚踹死!

等他铁青着脸,不顾张乐岁的挽留与赔罪,拔剑迫着车夫以最快的速度送他回了燕州城,再找了其他人询问情况,不出所料:在他被张乐岁骗出城的辰光里,张乐岁已经派燕州长史领兵前去秦家村镇压了……

最重要的是,燕州长史大败而回!

他所带去的八百州勇战死的不多,可大半都逃散而去——毕竟这些州勇大抵都是本地人不说,而且很多还是家里托了秦家的关系,请求陆颢之出面帮他们在衙门里讨一口饭吃的。

乡里乡亲的谁肯下死手?还是对恩人下手!但又怕回了州中被问罪,这些人打着打着就索性回家去了。

面对这样的局面,张乐岁居然还振振有辞:“刘兄你何等身份?那秦家不过区区庶民,如何当得刘兄你亲自前去赔罪?愚弟也是看刘兄你执迷不悟,不得已出此下策!”

气得刘敬也不管旁的了,直接让随从将张乐岁软禁起来,再不容他插手任何事宜!

但这时候已经迟了……

秦家已经不相信朝廷的安抚,刘敬接连两次赶往秦家村,都被拒绝入内,甚至第二次还被一个少年射落了帽子。

“秦家带头的这场民变因着击败长史率领的州勇已经愈加发展壮大,这几年来朝廷不住增加赋税,国人不堪重压之言常有听闻,这次的民变显然也是被利用起来了……如今若无燕州军出面定然难以平息。”刘敬深深叹了口气,“但燕州军一再推辞,我虽为钦差,然却势单力薄。而且燕州军素来骁勇剽悍,即使当众亲自斩杀数人,恐怕也很难起到震慑之果,甚至会导致军心猜疑……毕竟陆颢之曾是燕州军统帅!万一士卒担忧受陆颢之牵累,那……”

刘敬伸指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想起晌午之后要与那位堪堪抵达燕州的卫六见面,生出一丝希望,“盛名之下无虚士,此人虽然年轻,却是帝都公认的才貌双全。而且这次的事情至少从表面上来看乃是卫家引起的,卫家只派了他一人前来,想必应该有一二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