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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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草原

晋军由代县向北,经过当城,渡过汹涌的滦水,然后折向东北方向直抵广宁郡的潘县。在潘县城外宿营一日之后,他们继续向北,逐步进入重重山岭掩护之下的坝上草原。这片广袤草原是阴山、燕山交汇之处,也是万里瀚海的最东端。一路行来,只觉地形持续高隆;放眼四望,但见天高气爽,芳草如茵,远处山峰如簇,白雪皑皑,碧水回环,犹如玉带围绕,更有茂密森林分布其间,长风吹动时激起松涛阵阵,令人心旷神怡。

大军在复杂的地貌之中逶迤而行,千军万马分道向前,仿佛数条黑色的巨龙在苍茫山野上飞翔。起初,将士们驰马于高坡时回首极目远眺,还可以望见南方的代、上谷、广宁三郡的连绵原野,隐约间可以分辨出原野上阡陌相连,似乎还有农夫如蚂蚁般辛勤劳作耕耘。随着大军一直向北,渐渐地,那些耕殖景象便淡出了视线。举目所及,唯有一望无垠的莽原草海;四面强风席卷,吹得牧草唰唰轻响,有些獐子、黄羊愣愣地抬头,较远处偶尔还会传来野兽的咆哮。

代地以北一线,乃是千百年来游牧民族南下侵袭的要道,也是汉家儿郎奋起反击的通途。前汉时的名将卫青、霍去病、李广,曾经几度由此向北与匈奴鏖战。行军至此,已完全进入到了草原游牧民族的势力范围,因而全军上下都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警惕。

这种警惕性,是这支军队在过去的不断胜利之中凝聚出的,几乎已经成为将校们的本能,完全无须陆遥多做吩咐。丁渺仔细地观察着周围地形,连续发号施令,额外在大军行进方向的左右两侧山脊加派了斥候队伍。随即,他本人也带着若干名剽悍的部下打马向前,参与到全军最前锋的哨探中去。而担任陆遥副将的薛彤则有意收拢了中军和后军的距离,并将一批要紧的辎重车辆纳入中军本队的保护之下。作为全军最主要的突击力量,刘遐的精锐骑兵虽然看似轻松自在,却已经自然而然地把缰绳勒紧在手臂上,做好了战斗准备。

陆遥所属的四名大将之中,唯有沈劲不在他视线范围内。这位斗志过于旺盛的猛将此番被安排在后军,负责据守沿途的关隘要地,保障大军退路。他的位置距离中军较远,但陆遥确信,这位经验丰富的将领必定能不折不扣地完成任务。

丁渺、薛彤、沈劲、刘遐,还有更多的将士,都是通过一次次的战斗所纠合起来的精兵猛将,每个人都有超出寻常的才能,即兵法中所谓“六军之善士”也。只需要“各因其能而用之”,便足以克敌制胜了。能与他们共赴沙场,陆遥深深地感觉到幸运。

陆遥自太行山中“苏醒”之后,最初几次临敌作战,多依赖自己高超的武技和敢于殊死决斗的勇气,用兵也往往选择以小股精锐部队奇袭陷阵。然而这也如兵法所言,“直而有虑,勇而能斗”不过是千夫之将的器宇,想要拥万众、十万众横行天下,需要的可就复杂多了。

随着两世的记忆日渐融合、麾下部伍的规模日渐扩大,如今的陆遥与半年前的他已然不同。他自觉并不是那种天生的将才,所能做到的,只是倾力于严谨扎实的治军之道。故而无论是战时、平时,他都严格练兵不懈,在短短时日内就将成分复杂的代郡兵锤炼成了一直令行禁止、肃然森严的铁军。

哪怕是在各路统军大将频繁调动兵力、传令信使奔忙的时候,将士们也丝毫不乱,保持严格的缄默快步行军。唯有萧萧然马鸣此起彼伏,显露出马背上骑士略有些紧张的情绪。

俗语常说:兵过一万,无边无涯。陆遥此番尽起代郡之众北上,强兵近万,更有骡马无数,整支队伍向两翼、前后伸展,绵延十数里之遥。随着他们的行进,隆隆的脚步震动大地,仿佛天际阵阵滚雷,立即使得附近的几个胡族小部落发觉情势不妙。

大约到午时前后,各处斥候都回报说,发现了在远处觊望军势的胡人探马。

这些小部落大都属于拓跋鲜卑附属部落的分支,换言之,便是附属部落的附属部落。彼等大概三五十落为一个团体,规模既小,消息也相对闭塞。根据朱声先期派遣的探马回报,他们似乎还没有明显地受到拓跋鲜卑乱事的影响。虽不能确定彼等是否保持着对拓跋氏族的恭顺,至少并没有主动参与乱事的迹象。

陆遥此番出兵北上,凭皆得是响应并州越石公号令,扶助正统大单于猗卢、维持拓跋鲜卑局势的名义,从这个角度说来,那些胡儿们算得上代郡军的同盟。可惜,正如后世某超级大国总是打着普世价值的旗号行霸权主义之事,陆遥从没打算把鲜卑人当作盟友。

当斥候们请示该如何处置那些胡儿部落的时候,陆遥的视线在随侍身边的将校们面上一一掠过,随手点了一人:“倪毅,你去!”

有些跳脱的蜀郡人倪毅,亲身体会了蜀中、关中和中原战乱,拥有叫人匪夷所思的坎坷经历。作为乞活军的一员,他在邺城投入陆遥麾下。代郡战事中,虽然他与古板的罗马人图里努斯性格不合,但两人都是军事经验丰富的军人,数次携手带领本部士卒取得优异表现。两人凭此得到陆遥的青睐,图里努斯不久前转任陈沛的副手,倪毅则被拔擢为直属鹰扬将军的队主。

邺城之战时,还只是一名什长的倪毅亲眼目睹陆遥横绝战场的英姿,早已对陆遥钦佩的五体投地。如今既蒙将军厚爱,他又是感激,又是振奋,日思夜想的都是怎样立功报效。

听得陆遥点将,倪毅高声应喏,拨马出阵。

倪毅的个头较常人较矮些。对此他嘴上不说,心中隐约总有些不忿,因而特地求恳了许多同僚,才挑选得一匹高头大马为座驾。他一马当先向前之时,略有些憨傻的老部下阿多替倪毅扛着惯用的大斧,紧随在后奔跑着。除了阿多以外,倪毅的部下以乞活旧部为各级骨干,充实以杂胡和乌桓,共计两百人,步骑各半。

两百步骑向东面前进,快速横越过东面的丘陵。途中,骑兵左右展开队列,仿佛巨大的羽翼般向几名隐藏在乱石荒草中的探子包抄过去。

晋军来得太快,几名探子起初还不以为意,发现自己成了晋军的目标之后,才突然慌乱起来。他们呜呜呱呱地叫嚷着,从灌木丛后面牵出无鞍无鞯的马匹,想要逃窜。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其中有一人大概是昏了头,夹马走了几步之后,竟然转身拿出弓箭来射击。随即一道箭风利啸着从倪毅的耳边掠过,带落了几缕发丝。

这是找死么?

这一定是找死吧?

倪毅愣了愣,随即勃然大怒,猛催马冲了过去。他的骑术寻常,但能在无数次的出身入死之后幸存之人,自然有他独到的手段。十数丈距离转瞬即过,马匹的冲力叠加在掌中大斧之上,立刻形成了极其可怕的杀伤力。

二马错镫之时,斧刃斩断弓背、割裂肌体、劈碎骨骼的声响同时迸发,那名敢于射击朝廷军官的胡儿满腔怒血喷洒出丈许方圆,从肩膀到腰都被劈成了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