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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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真正的重逢

虽说中元节前才与卫檀衣见过一面,然到底是分别多年,且上次在赤龙潭时又担心被他认出而刻意躲得远些,这会能这样近距离打量他,对披香来说反倒不太适应。

毕竟是巫师世族的末裔,被卫檀衣瞬间察觉身份的几率有多大,她还是清楚的。若非韩如诩在场,还恰好与卫檀衣有些交情,否则她大概连擅自靠近也办不到吧。这样想着,披香用眸光细细描摹着卫檀衣的脸容。这位俊美无俦的青年尽管华服加身,气度也一如往常的雍容……但,总觉着他的面色比从前更苍白了。

披香暗自垂下眼帘,这时她发现——跟随在侧的白色女鬼素痕,似乎正处于被某种强悍力量压制的状态,以至于连与她传递心音也办不到。从她瞪视卫檀衣的、不甘又畏惧的神情看来,果真是奈何不了这眼前之人吧。

确定披香并无大碍后,韩如诩脸色发青地将她护在身前,扭头就冲卫檀衣发火:“还站在这儿做什么,让开!”

这话叫卫檀衣不怒反笑,他好整以暇地抱起胳膊:“哎呀呀,难得看韩大人如此大发雷霆,这位想必是极为尊微的人了?”

“少罗嗦!”韩如诩狠狠瞪他一眼,再转过脸来时,嗓音已变得极为温柔,“夫人请。”他伸臂想要护着披香离开,却见卫檀衣压根没有让道的意思,反而挂起暧昧的笑容:“夫人?”说着居然朝披香鞠了一躬:“原来是韩夫人,失敬失敬!”

韩如诩顿时一噎:“谁告诉你她是……”没能敢重复那个称呼,他愤愤然低下头向披香致歉,“夫人切莫见怪。”

心知两人只是嘴上打打架,且韩大人到底没能在卫檀衣的口下讨得半点便宜,披香反而有些替他惋惜起来,只摇摇头示意自己并不介意。对面的卫檀衣显然也没有继续饶舌的意思,仿佛没看见韩如诩刀子似的眼神,微笑着冲披香拱拱手:“原来不是韩夫人,那在下实在是失礼了!不知这位夫人如何称呼?”

清风拂动眼前的面纱,披香默默吐纳一息,轻道:“且唤我披香吧。”

听得这个名字,卫檀衣眼底有一丝寒意一闪而过。这样的反应倒也在披香意料之中,想来在他眼里,许是因自己曾出入过抚琴宫,或许会成为泄露抚琴宫秘密的一处破绽……不过也无所谓了,如果卫檀衣当真这样想,说明抚琴宫和姬玉赋在他心里,尚且占有一席之地。

见卫檀衣仍然杵在原地,韩如诩越发火大:“看什么看,还不让开!”说着干脆抓起剑鞘摆出个拔剑的姿势,终于“吓”退了这位妖孽似的古董店店主。

两人目送着卫檀衣远去的背影,不约而同地沉默。韩如诩只觉胸中十二分的不痛快,碍于披香夫人在侧,只闷闷地从齿缝里挤出一声“嘁”,乖乖放下剑鞘。再瞧瞧披香,她低垂着脸不知在想什么,素色面纱隔绝了韩如诩探究的视线。

“不过是个开店的,势力惯了,夫人切莫放在心上。”察觉到披香似乎甚是在意那人,韩如诩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外面风大,韩某送夫人回驿馆吧。”

“嗯。”披香淡淡应了,从那条身影消失的街道尽头收回视线。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不知为何,她就是有这样的预感。

*****

自遇见披香夫人那时算起,一连又过去了两三日。分明是将要放晴的天候,一夜之间狂雪压城,整座帝京骤然陷落在一片纯白的恐慌中。如此天寒地冻,卫檀衣索性连店门也懒得开,揣着怀炉在屋里窝了一整日。

留在几个紧要人物身边的式神不时传来动向,不过是端王又披着服侍父皇的羊皮进宫了,或者太子又与几位朝堂重臣私下会面了之类的。另外,有鉴于是出师任务,卫檀衣给披香夫人那儿也送去了一只式神。从偶尔传回的消息看来,除了她的住所从官驿挪到了一街之隔的棋馆时风馆以外,别无其他有价值的消息,足见这位披香夫人还真是……乖巧老实。

老实的猎物,自然也是最容易得手的。

亥时二刻,雪终于停了。卫檀衣换上一身全黑的行头,打算在今夜了结这个毫无挑战性可言的出师任务——哦,之后不如再遛去抚琴宫一趟,当面向姬玉赋“郑重回禀”任务结果,顺便欣赏欣赏老妖得知老相好已被收拾掉后的表情。

凭借踏雪无痕的轻功本事,卫檀衣像一阵风似地吹入时风馆,攀在一处漆黑橼梁下,静候合适的捕猎时机。

披香夫人啊披香夫人。他在心里嘲笑道:招惹谁不好,偏生要跟那只老妖怪过不去呢?更何况……想到这里,他微微敛下睫毛,眸底冷光乍现。

没有人能取代“她”的地位。无论如何,他绝不容许这样的威胁存在。

……

怀拥着狐裘迈入时风馆中庭,披香抬头望望天,嘴边呵出一团飘絮似的白气。

“夫人,可是觉着冷了?”身旁的韩如诩见她出神,赶紧关切地问,“要不我去给你买些暖身子的食物?正巧隔壁的香菇肉包味道不错……”

“不必啦,韩大人太客气了。”披香摇摇头,嗓间传来似笑非笑的无奈。这几日韩如诩每天大早就赶来时风馆,不仅对她嘘寒问暖,还时常给她捎些京城里有趣的小玩意。虽说过度的热情难免会让人狐疑,然而……

目睹了韩如诩被自己拒绝后露出的、想要极力掩饰沮丧的笑容,便会了解这个人一切行止皆出于温和的天性,并不会给自己造成麻烦。披香这样想着,见韩如诩果真尴尬得抓耳挠腮,不由轻轻笑起来:“不过韩大人若是愿意,不如明天早上一同去尝尝那家香菇肉包吧?”

这话顿时让韩如诩的神采焕然一新:“好,那就一言为定!”

又叮嘱了些有的没的,韩大人这才舍得离去。披香朝他频频回头的身影挥了挥手,唇边难得扬起发自内心的笑弧,再多站了一小会,旋身上楼。

隔壁房间里,沉水止霜兄弟俩像两条死蛇一样盘在床上,用棉被把自个儿裹成粽子,只露出个小脑袋来偷瞄披香。见她手里拎着两捆油纸包,止霜抢先欢呼起来:“那是给我们带的葱油大饼吗?香妞儿最好了!”说着就噔噔噔奔下床迎了过来——不料从披香手里接过纸包时,他才发觉里头并非想象中的热饼子,当即就挂起了苦瓜脸。

“想吃葱油饼?先把风寒给我治好了再说。”仿佛早就料到双子这副气苦的脸子,披香微微一笑,径自取过桌上的水壶倒上两杯,“那两包是给你二人口服的丸剂,一次二十粒,得先吃了才能睡觉哦。”

“才不要,我最讨厌吃药了!”止霜满不高兴地钻回被窝里。望着他调皮幼兽般的举动,披香哭笑不得。倒是沉水低哼一声,披衣下床,从纸包里刨出二十颗黑乎乎的细小药丸,再一把抓过披香身前的水杯,扬手一股脑把药丸都塞进嘴里,然后仰脖咽下。

“止霜,别让香妞儿为难。”尽管味道又酸又苦令人发指,沉水还是强忍着想要呕出来的冲动,硬着头皮给弟弟做表率。他再次数出二十粒药丸,连同水杯一起递到止霜跟前,“快吃。”

见止霜虽不情不愿但还是乖乖服了药,披香也松了口气,再三嘱咐他们按时睡觉,这才返回自己的房间,同时不忘别上门闩。

用金簪将豆粒似的烛焰挑得高些,屋里明显亮堂起来。披香丢开面纱,如释重负般垮下双肩,整个身子软绵绵趴上桌面。脸颊碰触到冰凉的桌面,她也懒得再动弹,徐徐叹了口气:“……照看小孩子真是好累啊。”

莫名地,忽然又回想起从前在抚琴宫中被姬玉赋照顾的情景。她和卫檀衣两人为达各自的目的花招百出,把内宫闹得鸡犬不宁是常事,让裴少音顾屏鸾气得跳脚的事也不是没有做过……只有那个男人,从未对他们流露出半点厉色,大声说话的次数掰手指都数得过来。

忍让包容什么的,当真是一门艰深高难的绝技啊。披香默默苦笑。

彼时只觉他薄情寡意,才会用这样淡漠的态度对待自己一片真心,也进而认为他对待其他弟子,反而比对自己更好。如今细细想来,他大约只是在控制“均分”自己的情感,试图令一个人有限的关心,能够平均地润泽每名弟子。绝不允许非理性的因素,让自己做出有失偏颇的判断。

或许只是因身为抚琴宫宫主,他不得不将她一视同仁。

又或许……与他身负的诅咒有所关联?

不得而知。但凡与这永生咒有涉的信息,他都未曾向她提及只言片语。

再叹一口气,披香从桌上支起身子,揉揉冰凉的脸颊,在梳妆台前重新坐下。随着一根根发簪的拔除,一股散发着馥郁芬芳的、顺滑如泉水的乌发软软散开,在肩头披成一件小小斗篷。她取过妆奁里的篦子,细细打理起长发来。

……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卫檀衣垂下眼,从后窗前背转身,微微仰头倚靠在墙边。

错愕的光色还未从眸中散尽,他深深吐纳一息,试图让脑中井喷的念头稍事平复。

他都看到了些什么?

满屋飘飞盘旋的妖鬼魂灵,还有一个如众星拱月般显眼的白色女性冤魂,仿佛正以首领的身份聚合操纵着其他数不清的魂魄,力量之强,即便对他而言,也可算得平生仅见了。

除此之外,便是那名在梳妆台前拆解发辫的女子。摘除面纱后,她的脸容原原本本地呈现在烛光中,与“夫人”二字不符的年轻形象,精致到不可思议的轮廓五官,轻易地让人联想到一个词——倾国倾城。坊间早有关于这位夫人美如天仙的传闻,今日见之,果然名副其实。只是……

卫檀衣不自觉地蹙起眉心。

和“她”的模样也相似过头了吧?他暗忖着,再瞄一眼屋中的女子。被不计其数冤魂包围着的、面容美艳绝世的年轻姑娘……不就正是“她”么。

眉间渐渐舒展开,一抹狡黠的笑意爬上唇角。卫檀衣不明所谓地抒了口气,旋即腾身而起,转眼便隐没在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