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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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天下大乱 上

任你踏遍十丈软红。

任你遨游九霄穹宇。

任你绝世芳华,任你盖世英豪。

怎堪得过天道苍苍,命性茫茫?

待无生无华时,一切种种,不堕不休。

高台之上,梵天大师微阖双目,拨动手中琉璃念珠,轻缓念诵:“凡诸般相,皆是虚妄,若见有相无相,则见如来。凡身相无色,则无身相,则无形,则无生超脱,不惹不净,是为真如。凡有身相无身相,则是如来。”

一时梵音大作,仿佛是在超脱,是在渡化。

斗法台上,一切有无,一切荣华,已尽去时,便只有一双身影,寂静而立,一时之间,整个玄天道场之上,都彻底寂了声,直到天地之间响起一片轻音,如梵唱,如道吟,如妖魔邪祟作声呜咽,直到那声音如嚎啕咆哮,竟是天地同悲。

凡能置生死于度外者,便是大功果,大造化,天地为之慷慨悲歌。

慕华静静地坐了下去。

荆无命也缓缓地端坐在斗法台上。

周洛直觉手足冰冷,有种寂寥的悲怆,从深心深处迸发出来,怅然若失,待微微侧首时,已见得身旁的云如仙子泪盈于睫,终于难堪其重,重重滴落,滑在如花娇颜上,悲意油然而生,片刻不能收止。

枯萎的颜色在慕华的眉宇发梢间,迅速滋生,须臾之间,竟生华发。这是生命在凋零,生机在枯干。他的对面,端坐着的荆无命,也是一般无二。

呛啷!呛啷!

他与荆无命的本命法宝,圆轮与弯峰齐齐跌落,发出清澈声响,如宣言,如低唱。这声响催动无数心弦,包括许多人。周洛便觉心头一涩,好似被剥离了一层,分外伤创。他的脑海中,便只剩下两个字:“坐忘。”

佛门谓之“涅槃”、“圆寂”,道家谓之“坐忘”、“羽化”。

无非由生入死。

周洛便见云如仙子的眉眼之间,零落的水珠淅淅沥沥,打落一抹残花,异样凄丽。她拢于袖中的素手紧紧攥握,指甲刺入掌心,血水很快将素白的道衣袖袍染出大朵大朵的鲜艳。

那诸多高层大人物所在的高台上,也是一阵异动。梵天大师的梵唱,越发清朗却更低沉,久久不休,他与阿陀大师身后的大梵般若寺诸多比丘,也齐声低诵起来,阿陀大师修闭口禅,慈眉轻拂,眸中闪过悯色,不住拨动法珠。

“竟是要双双坐化了麽?”真一仙姑美眸中掠过惊色。似她这等人物,曾经沧海,巫山除却,什么不曾见识过,却也一时为之惊摄,讶然不已。

正元子瞥了一眼荆无生教主,这位一向冷然枯漠,仿佛无生无死的教主,此时仍旧一如既往。

正元子强自压抑,许久乃道:“各人自有天命,自有其道。”

他话音未落,便听玄天道场上,猛地响起一声泣血的嘶喊,歇斯底里,撕心裂肺,惨不忍闻。一道刺目的剑光冲天而起,如云贯空,急剧震荡,如那女子惨烈的喊声一般惊人:“君死我岂生,今且同归去!”

周洛猛觉身边剑意凛然,寒摄人心,他与云霞、冷夜、赤煌等人都不能抵挡,立刻便被这可怕的剑意排挤开来,便见那云如仙子赫然端坐下来,一如斗法台上的慕华,只把玉手一点,掌心染血,喷出剑光,搅动一天云水,骤然撕裂下来,竟然要自绝于此。

“不可!”周洛大骇,间不容发之际,已伸手猛抓,要去摄了云如仙子的剑光,救她性命,却哪里能够抓摄得住这等绝命的剑光。那种生死同归的大意志,他只是微微感触,便已心惊胆颤到了极点,断然摄拿不住。

高台之上,天云道师自然也是大吼一声,就要扑击阻挡,却更是远水难解近火。眼见红颜凋残在即,忽见那斗法台上,倏忽一道刺破苍穹的长虹,骤然飙起,却是一道正元天罡气,其中端坐一尊元神,与慕华别无二致,风轻云淡,飘然风度,此刻却猛作疾色,一步踏出,刹时电光火石,其速度达到了令人瞠目的程度,一把抓来,竟超越一切,直抓到了云如仙子的头顶之上,一把扼住了刺杀下来的自绝一剑。

“我尚未死,你便要去了麽?”

慕华的天罡元神一触即收,那元神之手本是精气所凝,不是血肉,而此时扼住了云如仙子的自绝一剑,喀嚓一声抓成了粉碎流光,他的元神之手上却留下一片血迹斑斑。

斗法台上,慕华嚯然站起,却已是一头斑驳,竟然是在坐忘将死的边缘,生生地又回转过来。并且,他头顶之上的天罡元神,浩气茫茫,分明已经有了一种一劫圆满,又一劫来临的劫数运转味道。

他居然在这种情形之下,堪破迷障,彻底得踏破了红尘炼心之外劫,踏入到了真劫境中期的境界。

大约,便是那一声歇斯底里的嘶喊,终于撞击了他的心灵,明悟了红尘之真意。

只是,在他的对面,那兀自端坐着的青衣女子,又如何堪破这一劫?

慕华本是早已斩断了情丝,处于真劫境初期的巅峰,然而当局者迷,不到这样的时刻,万万不能够真正明悟情劫之真意。直至方才那一刹那,他才彻底堪破。

同样处于这一境界的修士,不知凡几,能够真正堪破的,也不知有几人。

此时的周洛,霎时心中欢喜起来,却又想到,大约堪不破这一劫的人,还有不知多少。譬如斗法台上那个青衣女子。却不知这样的人,肃杀清冷,又怎生渡这一朝红尘。

云如仙子喜极而泣,这一刻,直想飞将上去,与那人相拥而泣,求一个长相厮守。

而慕华却已轻微地叹息了一声,看着荆无命,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悯,涩然说道:“荆无命,却不知,你的心中所执,又是何人?”

此时的荆无命,竟已满目清泓,萧瑟到了极致,终于滑落,打湿了面纱,却不知能否打动某一颗心灵,唯有一双清冷的眸子,定定地望向远处的高台,流露出难言的愁苦与恋慕。她遮面的青纱,忽地滑落,刹时漫天一清,那凄美冷然的丽色,这时仿佛已没有半分意义,只因她原本从不愿意让人知晓,此时曝于天日之下,仍不得为她心中那人所悦。

同样是处于羽化的边缘,慕华生生地走了回来。

她却不能够。

“你便只为我心恸一瞬,也不能够麽?”青衣女子哀愁低语,浑然没有了半丝杀伐决断的色彩,满面满目只有疏落的泪水,凄苦的哀容。这一刻,大约才是天地都为之悲戚了。

可是那人,依旧不为所动,便连一声叹息,都不能有。

荆无命忽然如同痴狂了一般,长啸一声,凄惨道:“我早知如此,你所爱者,唯有你所杀之妻!你连她尚且杀得,何况是要你为我哀叹一声?你便连一丝怜悯,都不愿给我,我今日死,也是为你所杀!”

登时间,满场皆惊!

没有人能够知道,荆无命这个绝世女子,她心中所负的情劫,居然便是在为她授道的那个人,那个在天玄世界威名赫赫,为肃道心,不惜杀妻的西方紫罗峡紫罗大教教主,荆无生的身上!

梵天大师这位敦厚的佛门大师也作厉色,怒意难抑道:“荆教主,你竟是冷血至此?你只须得一句言语,便能救得她……”

荆无生教主却并不为所动,依旧如故,仿佛从他心中吹起劲风,使他目中晃过短暂虚影,旋即隐匿,再无其他。

一尊森然的元神,腾起在荆无命的头顶,乃是西方紫罗大教一脉的杀戮元神,最是杀戮无双,森然凌厉,此时腾出,却已有了凋落之色,却不是迎击慕华,而是与她的本身一样,满面泪痕,凄惨冷笑,竟然猛地一震,化为一抹惨烈到极致的寒芒,凶狠扑击出去,不偏不倚,直扑远处高台之上的荆无生教主!

顿时之间,众人皆惊。

而正当是时,忽地一个极冷的笑音响起,回荡在太玄峰上,甚至于是弥漫到了整个玄天宫太玄山三十六峰。

“好个苦情之女儿!师弟,这女儿,正可作你收的那小辈的道侣呢,你看如何?”

难以名状的景象,呈现在太玄峰漫无边际的天穹上,那是一片无垠的长云,呈现出来一种生机枯萎的昏黄之色,其中忽地有一支遮天蔽日的巨大手掌,撕裂苍穹,涵盖四野,囊括日月,破灭寰宇地降临了下来,待到了太玄峰玄天道场之上,那高台上的许多大人物早已惊觉,纷纷厉吼,齐齐出手!

“何方神圣?还不现身……”

正元子吼啸着举手逆天,只手扫荡,立刻元气横贯长空,猛烈一摄,也化一尊遮天蔽日的大手,就与那枯黄大手凶猛交击!

只是一撞!

枯黄大手一触即收,而正元子立足的高台,已是立刻四分五裂,正元子本人浑身剧震,逆血长喷,其他诸多高手也已出手,祭出一尊尊元气大手追杀过去,而那大手却是一把翻转,兜转过来,当头扑压到了斗法台上,虚手一摄,已将荆无命的真身与元神统统摄拿,拿在掌心。

旋即,这大手反手一压,竟弹出一枚拇指,仿佛天之印鉴,无可匹敌,挟裹滚滚大力,暴压下来,直接压至慕华当头!

“小儿,情劫之后,当是杀劫!这便是你的杀劫!”

慕华刚刚晋升到真劫境中期,三大外劫之二的“杀劫”之境界,却未想,杀劫立刻降临!

“不好……”

“师兄!”

这陡然出现的神秘人物,只以一尊大手,便横扫当场,无论如何,却是已经难以企及了。

然而这时,却有一个凄然决绝的声音,骤然响起。

“愿我之身,赎君之命。

愿我之死,得君之生。

生死情劫,系诸于君。

我今且去,阴灵空桑。

三生三世,九幽不悔……”

慕华瞿然色变:“情劫换命大术?!”

然则他的眼前,已只有一片飘零的白色裙裾垂落下来,耳畔惟余那冷笑之音:“又是个为情所困,罔顾死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