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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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碑界(四)

当那身材健硕的唐民砍下了那第一刀时,唐民营盘中便爆发出了一阵骚动。

“二狗子他,他居然砍了吐蕃老爷一刀!”

“咦,还真是咧。这咋,咋也也没见他被神灵诅咒,鬼魂附体嘞。”

“这是咋回事哩?吐蕃老爷不是说,对吐蕃人不敬会受到香巴拉的诅咒吗?”

“依我看啊,是这样子...”

权威本身并不具备丝毫的生命力,它的活力体现在对被统治者精神的绝对支配上。换句话说,权威是利用长期的压迫使被统治者产生一种原始的条件反射。这种条件反射会慢慢蜕化成一种奴性,一旦成奴,一个人便会失去完整的人格,退化为犬,再想超然做回人便难上加难了。

倒不是说被统治者不具备反抗的能力,而是他们缺乏反抗的欲望和动力。

就如同这些被吐蕃人压迫的牧奴,在他们看来一个野菜馍馍,一碗稀粥便已足矣。活着便挺好,干嘛要去举起弯刀反抗呢?

而一旦权威本身被人质疑,且质疑成功,那么它依靠心理优势所建立的巨大统治塔便会由上至下迅速崩塌。一旦神格被破除,那他不但做不了神,连做人的机会也将会被彻底剥除。既然他不具备神格,那么大伙报仇便是惩恶扬善;既然他没有受到神仙保佑,那么我们报复他就不会受到丝毫诅咒!潜在的威胁一旦被消除,大伙自是乐得有怨抱怨,有仇报仇。

从神至人的一级落差便如山间流瀑般高大,山涧倾泻而下,只在‘人’这一点轻轻一停,便复又向深渊跌去。

一则做神,一则做鬼,除此之外我们似乎再无选择。塔倒人散,值此之时,塔基上这些平日里驯顺的奴隶便都会露出‘惩恶扬善’的本性,狠狠在失败的统治者身上踏上一脚。

反正失败者注定翻不了身,不踏白不踏!虽然下一刻他自己也有可能成为被推倒踏翻的那一人,但至少这一刻他体会到了一股快感!

“砍了吐蕃老爷不会受到诅咒咧,砍了吐蕃老爷不会受到诅咒咧!”王小春惊声呼出了声,一时竟是手舞足蹈。

“砍他,砍这个吸血鬼!”

“这个杂碎平日里这么欺凌我们,我们报仇咧!”

一时唐民中咒骂声此起彼伏,场面有些失控。

“嗯。”李括冲窦青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开警戒。

窦旅帅挥了挥手,铜武营的老兵们纷纷闪开身来,夹着泪水看着这些唐民奔涌着冲向吐蕃督头们的尸体。

仇恨就像流水,平日里被堤坝所拦截,平静的水面不起一丝波澜。而一旦堤坝裂开了一个小口,昔日里平静的流水便会顷刻间变得汹涌起来,将裂缝撕得愈来愈大,直冲击的那面堤坝至粉碎。

李括嘴角升起一抹浅笑,他终是做到了。只要这些唐民能够走出这最艰难的一步,他就能帮助他们继续走下去。

我们终归是唐人,骨子里的自豪不容亵渎!

......

浅浅的烛光摇曳着,不时从芯子里扬起一抹火星。李括独自一人倚坐在案几旁,细细思索品味着这一天的经历。

“喂!我说李括,你不要发愣了。听见没有,我辛辛苦苦做好的酥酪给你送来,你却在这里装什么深沉!”艾娜白了李括一眼,娇嗔中透出一丝不满。(注1)

“啊,谢谢!”李括一个机灵回过神来,见来人是艾娜后微微一笑。“就放那案几上吧,我一会晚饭后就用。”

“你,你就会欺负人!人家做了那么久,你一点表示都没有。”艾娜越说越觉委屈,兀自拨弄着手指,眼眶中泪水已开始打转。

“哎,是我不好。你别哭,你别哭啊。”少年一时着了慌,对付女人他还诚然没招。夫子那句话说的真是好啊,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这样,我现在就吃,现在就吃。”少年端起酥酪便用勺子歪了前来,直添的满脸乳白色的道道。

“噗!”艾娜见李括这副模样一时笑出了声:“慢些吃,别噎着!”

李括嘿嘿一笑道:“这不是怕你生气吗,你们女孩子一哭我就没辙了。”

“哼,小气鬼。对了,你是不是族中排行老七,我听他们总是小七哥小七哥的唤你。”

艾娜轻哼一声,随口问道。

李括忙道:“哪里有,不过是几个好友开玩笑罢了。你若想叫,就叫我七郎吧。”

他从小到大,一直被阿甜死小七长,死小七短的叫着,早已得了忧惧症,怎敢再让一个白狼族美女把这恼人的称呼天天挂在嘴边?

“哼!你们汉人最是狡猾,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两个词的区别!”艾娜显然听出了‘七郎’之词的别意,夹了少年一眼。

“嗯,那个,你的汉话说的不错。”计谋被艾娜大小姐戳穿,李括自是尴尬万分,忙拉出一条话头以作掩饰。

“那是当然,本小姐的唐言就是放到你们那个什么长--安,嗯,长安去,也当是数一数二!”艾娜傲娇的扬了扬头,眸子中满是得意之色。

李括胸中暗舒一口气,总算搪塞过去了!其实他对艾娜的感觉并不差,自打第一眼见到她,少年便为少女洒脱不拘的性子所折服。但折服归折服,真要让自己天天面对着这么一个异族女子,还真是有些困难。

“对了,让你这家伙一打岔,我差点都忘记正事了。”艾娜拍了拍额头,香唇微启吐出一缕微香:“阿爸跟我说,河口一代虽然沃野肥美却是无险可守,大军不宜久留。不如留下一部分白狼族的勇士以作接应,大军则绕过乌海(注2)直扑九曲城。”

“嗯。”少年轻声应着,脑中却在飞速运转着。苏塔酋长执意让唐军火速赶赴九曲城,这其中固然有提高行军速度的考虑,但更多的可能还是为自己部族谋划。不过这也无可厚非,从这一刻起白狼族已经彻底绑缚在大唐的战车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少年自是不疑有他,爽快应道:“这件事我没意见,只要高帅同意,就按老族长的意思来吧。”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们唐人啊,一个个都生的一副弯弯肠子。”

少年摊了摊手,作出一副无辜委屈状。艾娜整日见到的男子竟是些五大三粗的勇士,如何见过李括这般的‘玉面公子’?小娘被少年的动作惹得一时心神荡漾,乱了方寸。

该死,艾娜背绞着双手,贝齿轻咬玉唇。

“对了,我看你今天去城郊的窝棚处收编了许多唐奴?噢,对...对不起,是唐民。”艾娜见少年霎时黑了脸色,忙摆手致歉。

“嗯,说来也怪,即便从开元末年算起,他们被吐蕃人掳掠来也不过数十载,为何会变得如此浑浑噩噩?”李括轻叹了一口气,低声抱怨着。虽然自己百般鼓励,但最后敢于站出来砍上吐蕃军官尸体的唐民也就一多半,除却老弱,剩下来的精壮也就九百五十多人。对于这九百五十多人,少年自是悉数收编,剩下的唐民则每人分配了一些吐蕃人遗留下的牲畜,交由白狼族纳吉部帮着照拂。

或许他们是过惯了这种逐水草而栖的生活了吧。

“这你都不知道?”艾娜白了李括一眼道:“那些人哪里是开元年间被掳掠来的唐民,他们分明是土生土长的吐蕃牧奴。除却生着黑直头发,长着一副黄皮囊外哪里还看的出是唐朝遗民。听阿爷说,自从唐军打输了大非川之战退回河陇,九曲、大非川一代的唐民便悉数籍没为奴。这河内地接乌海,细细算来,他们该是那些唐民的后代吧。”(注3)

“你说什么?”李括身子一颤,难以置信的捉住了艾娜的手掌。

“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无耻啊。松开我的手,谓,我说...”即使艾娜性子直爽,也是憋得满面桃红,不迭的嗔斥道。

“哦,对不起,我失态了。”李括这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抓住了艾娜的玉手,忙松了开来。

“这还不简单,他们啊经过几代的繁衍,早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要不是他们父辈口耳相传,怕是唐言也早就不会说了吧。吃着谁家的饭,说谁家的话嘛,要我说你不要抱太大希望了。”艾娜抽出手掌,苦口婆心的劝慰道。在她看来,这些唐奴虽是生的和眼前小郎君一样的面容,却早已没了灵魂。期待一群没有灵魂的奴隶重新拿起刀剑去战斗,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原来他们是大非川之战的遗民。难怪,难怪...”少年一时了然,兀自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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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酥酪:主要用羊奶、牛奶等制成,故又有“乳酪”、“奶酪”等多种名称,

注2:乌海:今托索湖,为典型的内陆咸水湖。在玛多县偏东北向。

注3:大非川之战发生在唐总章三年(670年)。而天宝八载即是(759年)。从670-759年,如果假设大非川之战爆发时的唐民皆为壮年,按中国古代的生育年龄,确已传了至少四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