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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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山海(十)

穿银狼谷,翻野狐岭,唐军经过连续七天的急行军,终于进入了大非川。

不得不说,这段路是唐军自横渡青海以来最难熬的。

大伙儿每日拂晓就得从热乎乎的被窝中跳出来,在校尉、旅帅等军官的敦促下沿着齐腰宽的山间小道一路疾行。每日一百余里的行程,让大伙不得不将一天中大半的光景撂在马背上。由于要携带小型投石车等军械辎重,高将军下令,每人至少负重二十斤。虽说辎重有坐骑驮运,却也着实让大伙儿头疼不已。

最恼人的便是山中的蚊虫,这小东西嗅到一丝气息便寻着气味爬到帐篷中,直往人的肩窝、胸口钻。大伙儿劳累了一天,挨到扎营完毕自是两眼一闭倒头就睡,哪还有精力再去检查被褥、衣服?

等到清晨被恼人的号角唤醒,却发现胸口肩头上满是猩红色的小点点,又肿又痒。这玩意真是十足的吸血鬼,逮着机会便好好饱餐一顿。它吃饱喝足舔了舔嘴溜之大吉,可苦了这些唐兵,一面要忍住浑身瘙痒不被分神,一面还要赶上中军的脚程。别看队伍拖得长,那是山道狭窄的缘故。真正乘轻骑从队首跑到队尾,用不了一炷香的工夫。

不过让唐军兵勇颇感欣慰的是,一众将领对大伙都挺关心。他们在得知了众人的窘遇后,不仅送来了风干的艾草供大家驱蚊,还适当的放缓了行军速度,让身体不适的兄弟不至于落下脚程。(注1)

最让大伙儿敬佩的还当属果毅都尉李将军,他老人家与大伙儿同吃同睡、同行同笑,完全没有一点架子。这年头四条腿的蛤蟆好找,两条腿的好官可是难寻!

更何况人家李都尉可是少年英雄,勇守长城堡,奇袭伏俟城哪样不是实打实的奇功?要说啊,大唐军中的年轻一辈,就数李都尉最争气......

李括此时行在队伍的中部靠前的位置,自打那夜与高秀延撕破脸皮,他便刻意与这位行军主帅避开了一段距离。细细想来,那夜他确有冲动之处,许多言论逾礼过激。不过高秀延的做法确实让少年心寒,这是原则问题,在这一点上少年不会做丝毫让步。

结交未可分贫富,定颐须堪托死生。

在少年看来,高秀延这种人浅结略交即可,万不可托付死生。毕竟,有谁愿意和一个把虚名看的比袍泽生命还重要的人称兄道弟?战场上的兄弟那须是过命的交情,毕竟一个犹豫就可能害了身家性命。

“括儿哥,你别太苦着自己了,大不了向高帅低头认个错,大丈夫不拘小节,这有什么难开口的?咱们可是袍泽,从早到晚扒拉着一口锅里的饭,他也就说道说道,难不成真把你绑了压到长安去?”

张延基见李括这几日面容憔悴苍白,竟似老了几岁,心中生怜沉声劝道。

李括摇了摇头道:“有些事你不懂,人活在这个世上很多东西可以妥协,但总得坚守着那么一两个念想。这是一个人的底线,也是最后的执念。他既然无情摧毁了我的念想,那便是注定做不成朋友了。”

张延基急道:“可他是行军统帅啊,这三万大军都听他一人调度。万一你真把他惹急了,这家伙在背后咬你一口,你可找谁伸冤诉苦去。”张小郎君索性将话挑明了,剖析起其中的厉害关系。

李括长叹一口气道:“我只是说做不成朋友,又没说非得做敌人。他高秀延好歹也是正四品的将军,总不会连一句气话都容不下吧?”

张延基轻哼一声:“我看啊,可说不准。别看有些人长的五大三粗的,心胸和容量比那纳鞋底的针鼻儿还小!”(注2)

李括心中不由的一沉,张延基说的不错,以高秀延的作态却不像是有容人之量的主儿。但此时行军在外,自己手中又统率了不少弟兄,他总不会因为一己私怨置大军安危于不顾吧?

“高将军有令,全军原地待命!高帅有令,全军停止行军!”正值少年冥想时,一传令兵骑着坐骑从前军疾奔而来,不断重复着高大将军的命令。

虽然众唐兵不知道为何大军会突然停止行进,但对这些疲惫不堪的兵勇来说片刻的休憩都是弥足珍贵的。他们一听到命令便纷纷跃下马背,靠在草甸上的栾石大口喘着粗气。

“我说吴哥,这才出发了不到一个时辰,咋就停下休整了?这可是一马平川的高山草甸子,不比岭子里淌出的土路好走?”二柱子搓了搓手,拔下一根马尾草叼在嘴里嘿嘿傻笑。

三角眼老吴瞪了他一眼道:“管他娘的为了啥呢,有的歇还不好?你啊真是一个牲口命--活受罪!”

二柱子悻悻的耸了耸肩,不再自找没趣。

不久,传令兵又骑乘着快马疾驰而至道:“前方有一新月形湖泊,高帅命大伙儿按所属团营,分批前往取水!”

这一下可炸开了锅,大伙从横渡青海到现在引用的都是牲口上背负的淡水。一路上虽然也见到了几条山涧,但一路急行军,却是没工夫消受。如今有一面湖泊泻在这平如铜镜的草甸子上,如何能让人不喜?

片刻之后,众人皆已跳下马背,在自家旅帅、队正的组织下朝新月湖奔去。

李括缓步朝湖口走去,仔细的打量着这个滋润着方圆十余里的圣湖。

它宛如一个待嫁而出少女,娇羞的藏露着自己的风姿,静静的躺在天地间。湖水幽蓝深邃,不时有前来饮水的野黄羊经过,见到众人又警惕的飞奔离去。几只苍鹰则呼啸着掠过水面,携走一两只游鱼。

“游哨发现前方有些散骑。”高秀延叹道:“我担心是吐蕃游哨绕了过来。”

似乎觉察到少年走至身前,高秀延主动打开了话匣。

北风呼啸着拍打在李括的脸颊上,让人生出阵阵疼痛。塞外的劲风甚是凌厉,即便现在已近六月,但仍能感受到严冬的寒意。少年有些震惊,高秀延竟然主动放下面子跟自己示好?

“嗯,高帅英明。”李括稳了稳思绪,淡淡回应道。

既然可以和平共处,就没必要把关系弄僵。毕竟他们此行任务重大,不能因为私人缘故置袍泽们的安危于不顾。

“是马群!”一名唐兵高声欢呼,朝身后的同伴挥手示意。高秀延却并未放松警惕,在这种地方遇到马群确实有些奇怪,他必须要确保不会有吐蕃士兵的伏击。

“你们两个上前查探一番,如若有异常马上给老子回来。”高秀延冲身边两个亲兵点了点,轻声吩咐了几句。

那两名陇右老兵自是点了点头,策马上前查探。

其天冥冥,其水幽幽,其风靡靡,其人欣欣。面颊得了湖水的浸润,众唐兵都觉整个人跟着精神了一轮,紧绷的面颊上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二人策马而回,都纷纷表示没有发现大队人马来到的痕迹。

即便心中疑惑,高秀延还是下令全体前进。当众人行至距马群还有一百五十步时,马群中忽的闪出十余骑骑兵,他们成人字形紧紧挡在马群前。清晨的薄雾笼罩在草甸上方,让人不能看清那群骑兵的装扮。众唐兵只以为是吐蕃游哨追来,纷纷抽出羽箭,对准了前方。

“前方的朋友,你们为何来到了黄羊谷?是谁带你们翻越了茫茫山岭,是谁给你们指引了我们毡包的方向?长生天在上,如果是朋友,我们会邀请你们到族中金帐,畅饮刚酿制的马奶酒;如若是敌人,我们会用羽箭和弯刀护卫部族的尊严。”那群骑兵的头领高声用吐蕃语呼喊着。虽然语气还算温和,却明显带着一丝警惕。

“长生天在上,我们是大唐的将领,来新月湖附近却遇到了吐蕃骑兵,不知兄弟能否让我们和马儿在此歇歇脚?”高秀延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和蔼一点,以此打消对方的疑虑。

陈旭将高秀延的话翻译成了吐蕃语,单手贴在胸前以作示意。

那头领沉默片刻,随即朗声道:“远方而来的朋友啊,请你们放下武器,跟随着白狼族(注3)的老哈斯来帐中喝杯奶茶吧。”数十骑兵随即改变阵型,成两列在前方引路。

高秀延微皱了皱眉,随即笑道:“既然哈斯老兄相邀,那我定要喝光你部族所有的马奶酒。”说完他挥了挥手,示意众人放下武器,跟随骑兵而去。

李括本想提醒高秀延小心为上,却被周无罪轻拉衣袖阻止。

“少说多看!”周大天才瞪了少年一眼。

“在这个世上,你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实的,只有用心分辨才能透过麸皮,看透本质。毕竟别人捧给你看的粟米,八成是陈压缸里的霉米。即便他表现的再亲近,也不要轻易相信。试想,即便心里才敞亮的汉子,又怎会把自己家的新米捧给一个外人瞧呢?我好不容易抱上一条大粗腿,可不想它越长越歪被林户儿砍了当柴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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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艾草:焚烧艾叶能驱蚊。

注2:针鼻:针尾供穿线的孔。北周·庾信《七夕赋》:“缕条紧而贯矩,针鼻细而穿空。”

注3:据文献记载,“白狼”是一个古老的民族,早见于汉书,起源于青海省果洛地区,而果洛在藏文中的意思,与西俄洛的“俄洛”在藏文中的意思是一样的。白狼族以白狼为民族图腾,这一点与漠北突厥很是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