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西域少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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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梨园欢宴醉名花(七)

吉温的谏言说中了李隆基的心思,他立刻派中使去看望贵妃娘子,还将自己当日的御膳分了一半给她。

经杨国忠和虢国夫人力劝,杨玉环在中使面前感动地泪流满面,伏地泣述道:“妾忤圣颜,罪当万死。衣服之外,皆圣恩所赐,无可遗留,然发肤是父母所有。”于是引刀翦发一缭附献。李隆基一看到杨玉环的青丝,就立即派高力士亲自将杨贵妃接回了宫。至此之后,圣人与贵妃娘子愈发恩爱。

而也正是此事,让长安朝堂众臣惊愕地发现,李相门下三走狗之一的吉温,竟然不知不觉间改换门庭,依附了新贵杨国忠,并卖力地替杨家排忧解难。

此刻听吉温与杨国忠私语,王霨推测,他们大概是在庆幸今日杨玉环识大体,没有出言忤逆李隆基的意志。

王霨虽未见过杨玉环惊为天人的容颜,但窃听了吉温和杨国忠的耳语后,他不禁为这位名垂青史的美女感到深深的悲哀。

在传统史书中,杨玉环在被称赞为“羞花”,名列“四大美女”的同时,却也被扣上“红颜祸水”的罪名。更有甚者,有些史学家竟然认为,终结大唐盛世的罪魁祸首,就是杨玉环。

穿越前与小雨谈古论今之时,王霨就对此种说法嗤之以鼻。在中国传统皇权政治体制下,虽不排除偶尔有后妃能够垂帘听政,实际行使至高无上的皇权;更有武则天这样的奇女子,不惜杀女杀子,登基称帝。

但在唐玄宗时期,以杨玉环之心性和才能,却绝不可能从雄才大略、心机深沉、饱经风霜的李隆基手中夺得执掌天下的权柄。

君不见,姚崇、张说、李林甫等权相均显赫一时,却依然只是李隆基的代言人。若无安史之乱,李亨能否顺利登基都是未知数。

天宝年间,李隆基虽然怠政,却如闭目养神的雄狮,并不曾大权旁落。无论是李林甫还是高力士,看似权倾天下,其实都未能超越李隆基为他们划定的权力边界。

因此,最终打破玄宗权力构架的,并非中枢朝堂的相国或内侍,而是镇守边疆、军政合一的节度使。

试问,面对如此看重权力的帝王,单凭杨玉环一女子,何以祸乱天下?终结盛唐者,从来都不是别人,而正是将大唐推入最顶峰的李隆基本人。

从庭州来到长安后,王霨试探着问过阿史那霄云对杨玉环的印象。阿史那霄云则盛赞贵妃娘子多才多艺、精通音律、性情宽厚、不贪权势。

听了阿史那霄云的描述,王霨愈发觉的,杨玉环更像是垂暮帝王排遣寂寞的宠物。而在杨国忠等人眼里,杨玉环则是他们权力的依仗。杨家诸人关心和在意的,从来都不是杨玉环的喜怒哀乐,而是贵妃娘子这个显赫的称号和掩藏其后的帝王宠爱。

“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桎梏之中。即使贵为宠冠后宫的贵妃又如何?”王霨想到此处,心脏不由一疼:“霄云呢?当年敕封为县君,就背负上了和亲的命运。而今虽然边疆安定,暂无和亲之忧,又得杨玉环的宠信,可她真的快乐吗?未来又会通向何方呢?”

阿史那霄云之前说自己很开心的话,王霨自然是不信的。他朦胧觉得,阿史那霄云欢乐的外表下,隐藏了不少寂寞和苦楚,她却又不愿对任何人倾诉。

怀着缥缈如云烟的寂寥心思,王霨回到东偏殿。殿中的桌椅早已被小黄门腾空,因而虽然多了几十个人,却依然显得有点沉重而空寂。

李亨身为太子,当仁不让地担任起祭拜司仪。先是李隆基拈香祷告,然后是李亨上前祭拜。圣人与太子祭拜完毕,站到牌位一侧后,众皇子才一一上前焚香跪拜。

“霨郎君,那个脸上有一道疤痕的是庆王,他其实是皇祖父的长子,年纪较父王要长。可因打猎时被猞猁抓伤面部,故而不为圣人所喜。”李倓作为皇孙,故意与王霨站在队列末尾,低声介绍道。

“那个脖子有些歪的是永王。他自幼丧母,是父王一手将他带大的。”

“快看,那位就是寿王。他这些年一直隐于王府之中,不怎么出门。”

“这位就是盛王了,他年纪其实和某相仿。但某见之还得叫声王叔,真是烦人。”

王霨一边听着李倓的现场解说,一边认真观察诸位皇子的举止和神情。在庭州时,王霨自然下功夫收集过相关情报。抵达长安后,限于皇子不得结交外臣的限制,王霨还不曾亲眼见过除李亨之外的任何一位皇子。

李亨有意拉拢王霨,也只能通过建宁王出面,而不敢亲自上阵。

难得有机会近距离审视皇子们,王霨看得格外用心。他从庆王李琮略显狰狞的脸上,看到了不甘;从永王李璘闪烁的目光中,看到了欲望;从寿王李瑁萎缩的身姿中,看到了避让;从盛王李琦的跃跃欲试中,看到了野心。

王霨留意皇子的同时,也透过人群的缝隙,悄悄观察着李隆基与李亨的神情。

李琮祭拜之时,李隆基面色如常,李亨也稳如泰山;李璘上前时,李隆基微微关注,李亨则面有笑意;李瑁上香时,李隆基故意扭头,李亨神色平静;李琦祭拜之时,李隆基眼神闪耀,李亨神色凝重。

在肃穆的气氛中,皇子和众臣纷纷上前祭拜,王霨也跟在最后上了柱香。

祭拜仪式刚结束,寿王李瑁就跪拜在地:“启禀父皇,儿臣偶感风寒,身体不适,恳请即刻回府。”

“准!”李隆基随意点了点头:“朕会令太医署的医师前去探视。”

李瑁恭谨地退出偏殿后,李亨小心翼翼地询问道:“父皇,难得今日众弟兄因祭拜贞顺皇后齐聚别院之中,可否开席一同宴饮。”

“棠棣之情亦人伦大理,吾儿赤心一片,值得嘉许。”李隆基赞许道:“高将军,就在东西偏殿设宴,留诸王和王妃们用膳。”

说到此处,李隆基停了一下,笑着对李亨说道:“朕观正殿之中还有些空余,不若让庆王、永王和盛王来正殿吧。”

“谨遵父皇谕旨。”李亨深深低下了头。

再次回到正殿,王霨坐席因三位皇子的到来,向后挪了挪。祭拜武惠妃的插曲了结后,宴乐终于按照高力士之前的安排,正式开启。

丝竹悠悠、舞姬曼妙。

梨园乐工李龟年、彭年、鹤年兄弟三人,龟年吹笛、鹤年歌、彭年舞,在梨园乐工的伴奏下,合演《渭川》一曲,宏壮雄伟、气势磅礴。

《渭川》曲了,乐工雷海清弹琵琶、张野狐奏箜篌,新丰市女伶谢阿蛮独舞《凌波曲》。

谢阿蛮梳交心髻,着大袖宽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仿佛洛神再生、龙女下凡。她舞姿摇曳,步法轻盈,如踩清波而不坠、如踏梅雪而无痕。她仿佛一树树盛开的桃花,从屏风外蔓延游转到屏风内。出来之时,玉臂上多了枚贵妃娘子亲赐的金粟装臂环。

平心而论,高力士对别院欢宴的安排十分周到细致,梨园弟子也尽心竭力、各展其长。若无李林甫的打岔,宴会必将呈现君臣和睦、上下齐乐的盛景。

可因凭空多了祭拜武惠妃,王霨留意到,无论舞乐多么精彩,李隆基的兴致始终有点淡淡,而屏风里的气氛也有些闷闷。

王霨还发现,因殿中无端多了三位皇子,李亨的神情始终凝重,不时偷瞄盛王李琦和永王李琮;李俶和李倓见父亲情绪不高,也甚是低调。

高力士虽满脸堆笑,眉宇间却也有些阴云;杨国忠在祭拜过后,也有点怏怏不乐。

出席宴会的其余人中,陈.希烈专心歌舞,眼睛盯着谢阿蛮纤细的腰身看了许久,对弥漫在殿中的微妙气氛置若罔闻。张均、张垍兄弟则不时交头接耳、谈论舞乐,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唯有李林甫一党和庆王、永王、盛王心情颇佳,他们兴高采烈地频频上前敬酒,祝福圣人和贵妃娘子长乐未央。

盛王上前敬酒时,李隆基凝视着李琦,忽展笑颜,难得多饮了两杯。

银瓶乍破、铁骑突出,乐风忽然一转,从春风拂面的悠扬变成秋风扫叶般肃杀激昂。

踏着扣人心弦的旋律,一名身穿紧腰胡装、足登鹿皮长靴的中年娘子,手持长剑跃入大殿中央。

曲调铿锵、剑风凌厉。中年娘子甫一出手,就技惊四座。

“舞姿与苏十三娘类似,却更为娴熟,难道是公孙大娘?”王霨心中一动,目不转睛地盯着中年娘子。

那日火锅店开张前,王勇对王霨讲过公孙大娘的古怪。此后,王霨就一直想着如何见公孙大娘一次。他原本考虑科举考试后通过阿史那雯霞,正式登门拜会,不料今日竟然能在大明宫中提前目睹公孙大娘的真容。

公孙大娘虽是江湖人物,但因剑舞之名太盛,与谢阿蛮一般,都在内侍省中挂名列册,享受一定的俸禄,并随时会被圣人召入宫中演出。